杨绛随笔散文篇1
1.《流浪儿》
我往往“魂不守舍”,嫌舍间昏暗逼仄,常悄悄溜出舍外游玩。
有时候,我凝敛成一颗石子,潜伏涧底。时光水一般在我身上淌泻而过,我只知身在水中,不觉水流。静止的自己,仿佛在时空之外、无涯无际的大自然里,仅由水面阳光闪烁,或明或暗地照见一个依附于无穷的我。
有时候,我放逸得像倾泻的流泉。数不清的时日是我冲洗下的石子。水沫蹴踏飞溅过颗颗石子,轻轻快快、滑滑溜溜地流。河岸束不住,淤泥拉不住,变云变雾,海阔天空,随着大气飘浮。
有时候,我来个“书遁”,一纳头钻入浩瀚无际的书籍世界,好比孙猴儿驾起跟头云,转瞬间到了十万八千里外。我远远地抛开了家,竟忘了自己何在。
但我毕竟是凡胎俗骨,离不开时空,离不开自己。我只能像个流浪儿,倦游归来,还得回家吃饭睡觉。
我钻入闭塞的舍间。经常没人打扫收拾,墙角已经结上蛛网,满地已蒙上尘埃,窗户在风里拍打,桌上床上什物凌乱。我觉得自己像一团湿泥,封住在此时此地,只有摔不开的自我,过不去的时日。这个逼仄凌乱的家,简直住不得。
我推门眺望,只见四邻家家户户都忙着把自己的屋字粉刷、油漆、装潢、扩建呢。一处处门面辉煌,里面回廊复室,一进又一进,引人入胜。我惊奇地远望着,有时也逼近窥看,有时竟挨进门去。大概因为自己只是个“棚户”,不免有“酸葡萄”感。一个人不论多么高大,也不过八尺九尺之躯。各自的房舍,料想也大小相应。即使凭弹性能膨胀扩大,出掉了气、原形还是相等。屋里曲折愈多,愈加狭隘;门面愈广,内室就愈浅。况且,屋宇虽然都建筑在结结实实的土地上,不是在水上,不是在流沙上,可是结实的土地也在流动,因为地球在不停地转啊!上午还在太阳的这一边,下午就流到那一边,然后就流人永恒的长夜了。
好在我也没有“八面光”的屋宇值得留恋。只不过一间破陋的斗室,经不起时光摧残,早晚会门窗倾欹,不蔽风雨。我等着它白天晒进阳光,夜晚透漏星月的光辉,有什么不好呢!反正我也懒得修葺,回舍吃个半饱,打个盹儿,又悄悄溜到外面去。
2.《喝茶》
曾听人讲洋话,说西洋人喝茶,把茶叶加水煮沸,滤去茶汁,单吃茶叶,吃了咂舌道:“好是好,可惜苦些。”新近看到一本美国人做的茶考,原来这是事实。茶叶初到英国,英国人不知怎么吃法,的确吃茶叶渣子,还拌些黄油和盐,敷在面包上同吃。什么妙味,简直不敢尝试。以后他们把茶当药,治伤风,清肠胃。
不久,喝茶之风大行,一六六○年的茶叶广告上说:“这刺激品,能驱疲倦,除恶梦,使肢体轻健,精神饱满。尤能克制睡眠,好学者可以彻夜攻读不倦。身体肥胖或食肉过多者,饮茶尤宜。”莱登大学的庞德戈博士(DrCorneliusBontekoe)应东印度公司之请,替茶大做广告,说茶“暖胃,清神,健脑,助长学问,尤能征服人类大敌——睡魔”。他们的'怕睡,正和现代人的怕失眠差不多。怎么从前的睡魔,爱缠住人不放;现代的睡魔,学会了摆架子,请他也不肯光临。传说,茶原是达摩祖师发愿面壁参禅,九年不睡,天把茶赏赐他帮他偿愿的。胡峤《饮茶诗》:“沾牙旧姓余曾氏,破睡当封不夜侯。”汤况《森伯颂》:“方饮而森然严乎齿牙,既久而四肢森然。”可证中外古人对于茶的功效,所见略同。只是茶味的“余甘”,不是喝牛奶红茶者所能领略的。浓茶搀上牛奶和糖,香冽不减,而解除了茶的苦涩,成为液体的食料,不但解渴,还能疗饥。
不知古人茶中加上姜盐,究竟什么风味,卢同一气喝上七碗的茶,想来是叶少水多,冲淡了的。诗人柯立治的儿子,也是一位诗人,他喝茶论壶不论杯。约翰生博士也是有名的大茶量。不过他们喝的都是甘腴的茶汤。若是苦涩的浓茶,就不宜大口喝,最配细细品。照《红楼梦》中妙玉的论喝茶,一杯为品,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。那末喝茶不为解渴,只在辨味。细味那苦涩中一点回甘。记不起哪一位英国作家说过,“文艺女神带着酒味”,“茶只能产生散文”。
而咱们中国诗,酒味茶香,兼而有之,“诗清只为饮茶多。”也许这点苦涩,正是茶中诗味。法国人不爱喝茶。巴尔扎克喝茶,一定要加白兰地。《清异录》载符昭远不喜茶,说“此物面目严冷,了无和美之态,可谓冷面草。”茶中加酒,使有“和美之态”吧?美国人不讲究喝茶,北美独立战争的导火线,不是为了茶叶税么?因为要抵制英国人专利的茶叶进口。美国人把几种树叶,炮制成茶叶的代用品。至今他们茶室里,顾客们吃冰淇淋喝咖啡和别的混合饮料,内行人不要茶;要来的茶,也只是英国人所谓“迷昏了头的水而已。
好些美国留学生讲卫生不喝茶,只喝白开水,说是茶有毒素。代用品茶叶中该没有茶毒。不过对于这种茶,很可以毫无留恋的戒绝。伏尔泰的医生曾劝他戒咖啡,因为“咖啡含有毒素,只是那毒性发作得很慢。”伏尔泰笑说:“对啊,所以我喝了七十年,还没毒死。”唐宣宗时,东都进一僧,年百三十岁,宣宗问服何药,对曰,“臣少也贱,素不知药,惟嗜茶”。因赐名茶五十斤。看来茶的毒素,比咖啡的毒素发作得更要慢些。爱喝茶的,不妨多多喝吧。
杨绛简介
杨绛(1911年7月17日—2016年5月25日),本名杨季康,江苏无锡人,中国现代作家、文学翻译家、外国文学研究家、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。
1923年,随全家迁往苏州,进入振华女校就读。1928年,进入苏州东吴大学。1932年,毕业于东吴大学,同年前往清华大学借读,并认识了钱锺书。1935年—1938年,留学英法。1942年冬,完成了其第一部剧作《称心如意》在上海公演。1944年,创作的喜剧《弄真成假》在上海公演。1949年后,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、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。1970年7月,下放至“五七干校”。1978年,出版《堂吉诃德》中译本。1981年7月,出版散文集《干校六记》。1987年5月,出版散文集《将饮茶》。1988年12月,出版长篇小说《洗澡》。2003年7月,出版散文集《我们仨》。2007年8月,出版散文集《走到人生边上——自问自答》。2014年8月,出版中篇小说《洗澡之后》。2016年5月25日1时10分,在北京协和医院逝世,享年105岁。
杨绛随笔散文篇2
我往往“魂不守舍”,嫌舍间昏暗逼仄,常悄悄溜出舍外游玩。
有时候,我凝敛成一颗石子,潜伏涧底。时光水一般在我身上淌泻而过,我只知身在水中,不觉水流。静止的自己,仿佛在时空之外、无涯无际的大自然里,仅由水面阳光闪烁,或明或暗地照见一个依附于无穷的我。
有时候,我放逸得像倾泻的流泉。数不清的时日是我冲洗下的石子。水沫蹴踏飞溅过颗颗石子,轻轻快快、滑滑溜溜地流。河岸束不住,淤泥拉不住,变云变雾,海阔天空,随着大气飘浮。
有时候,我来个“书遁”,一纳头钻入浩瀚无际的书籍世界,好比孙猴儿驾起跟头云,转瞬间到了十万八千里外。我远远地抛开了家,竟忘了自己何在。
但我毕竟是凡胎俗骨,离不开时空,离不开自己。我只能像个流浪儿,倦游归来,还得回家吃饭睡觉。
我钻入闭塞的舍间。经常没人打扫收拾,墙角已经结上蛛网,满地已蒙上尘埃,窗户在风里拍打,桌上床上什物凌乱。我觉得自己像一团湿泥,封住在此时此地,只有摔不开的自我,过不去的时日。这个逼仄凌乱的家,简直住不得。
我推门眺望,只见四邻家家户户都忙着把自己的屋字粉刷、油漆、装潢、扩建呢。一处处门面辉煌,里面回廊复室,一进又一进,引人入胜。我惊奇地远望着,有时也逼近窥看,有时竟挨进门去。大概因为自己只是个“棚户”,不免有“酸葡萄”感。一个人不论多么高大,也不过八尺九尺之躯。各自的房舍,料想也大小相应。即使凭弹性能膨胀扩大,出掉了气、原形还是相等。屋里曲折愈多,愈加狭隘;门面愈广,内室就愈浅。况且,屋宇虽然都建筑在结结实实的土地上,不是在水上,不是在流沙上,可是结实的土地也在流动,因为地球在不停地转啊!上午还在太阳的这一边,下午就流到那一边,然后就流入永恒的长夜了。
好在我也没有“八面光”的屋宇值得留恋。只不过一间破陋的斗室,经不起时光摧残,早晚会门窗倾欹,不蔽风雨。我等着它白天晒进阳光,夜晚透漏星月的光辉,有什么不好呢!反正我也懒得修葺,回舍吃个半饱,打个盹儿,又悄悄溜到外面去。
杨绛随笔散文篇3
人不怕挤。尽管摩肩接踵,大家也挤不到一处。像壳里的仁,各自各。像太阳光里飞舞的轻尘,各自各。凭你多热闹的地方,窗对着窗。各自人家,彼此不相干。只要挂上一个窗帘,只要拉过那薄薄一层,便把别人家隔离在千万里以外了。隔离,不是断绝。窗帘并不堵没窗户,只在彼此间增加些距离——欺哄人招引人的距离。窗帘并不盖没窗户,只隐约遮掩——多么引诱挑逗的遮掩!所以,赤裸裸的窗口不引人注意,而一角掀动的窗帘,惹人窥探猜测,生出无限兴趣。
赤裸裸,可以表示天真朴素。不过,如把天真朴素做了窗帘的质料,做了窗帘的颜色,一个洁白素净的帘子,堆叠着透明的软纱,在风里飘曳,这种朴素,只怕比五颜六色更富有魅力,认真要赤裸裸不加遮饰,除非有希腊神像那样完美的身体,有天使般纯洁的灵魂。培根(Bacon)说过:“赤裸裸是不体面的;不论是赤露的身体,或赤露的心。”人从乐园里驱逐出来的时候,已经体味到这句话了。所以赤裸裸的真实总需要些掩饰。白昼的阳光,无情地照彻了人间万物,不能留下些幽暗让人迷惑,让人梦想,让人希望。如果没有轻云薄雾把日光筛漏出五色霞彩来,天空该多么单调枯燥!
隐约模糊中,才容许你做梦和想象。距离增添了神秘。看不见边际,变为没边没际的遥远与辽阔。云雾中的山水,暗夜的星辰,希望中的未来,高超的理想,仰慕的名人,心许的“相知”,——隔着窗帘,惝怳迷离,可以产生无限美妙的想象。如果你嫌恶窗帘的间隔,冒冒失失闯进门、闯到窗帘后面去看个究竟,赤裸裸的真实只怕并不经看。
像丁尼生(Tenny son)诗里的“夏洛特女郎”(The Lady of Shalott),看厌了镜中反映的世界,三步跑到窗前,望一望真实世界。她的镜子立即破裂成两半,她毁灭了以前快乐而无知的自己。
人家挂着窗帘呢,别去窥望。宁可自己也挂上一个,华丽的也好,朴素的也好。如果你不屑挂,或懒得挂,不妨就敞着个赤裸裸的窗口。不过,你总得尊重别人家的窗帘。
杨绛随笔散文篇4
我从前苏州的家里养许多猫,我喜欢一只名叫大白的,它大概是波斯种,个儿比一般的猫大,浑身白毛,圆脸,一对蓝眼睛非常妩媚灵秀,性情又很温和。我常胡想,童话里美女变的猫,或者能变美女的猫,大概就像大白。大白如在户外玩够了想进屋来,就跳上我父亲书桌横侧的窗台,一只爪子软软地扶着玻璃,轻轻叫唤声。看见父亲抬头看见它了,就跳下地,跑到门外蹲着静静等待。饭桌上尽管摆着它爱吃的鱼肉,它决不擅自取食,只是忙忙地跳上桌上又跳下地,仰头等着。跳上桌子是说:“我也要吃。”跳下地是说:“我在这儿等着呢。”
默存和我住在清华的时候养一只猫,皮毛不如大白,智力远在大白之上。那是我亲戚从城里抱来的一只小郎猫,才满月,刚断奶。它妈妈是白色长毛的纯波斯种,这儿子却是黑?自由?罕成先?龊谠玻?惶鹾谖舶停?闹缓谧ψ樱?成嫌性仍鹊牧礁龊诎朐玻?夹摈秩舜鞯拇蠛谘劬担?蟮谜谌グ敫隽常?还?湟彩呛诘摹K?窃擦常?依堆壑椋?凵裰?啦皇浯蟀住K?霰蝗吮С龀抢矗?簧??苯谢健N也蝗蹋?研∶ūг诨忱镆徽?欤??运?臀易钋住?
我们的老李妈爱猫。她说:“带气儿的我都爱。”小猫来了我只会抱着,喂小猫的是她,“花花儿”也是她起的名字。那天傍晚她对我说:“我已经给它把了一泡屎,我再把它一泡溺,教会了它,以后就个脏屋子了。”我个知道李妈是怎么“把”、怎么教的,花花儿从来没有弄脏过屋子,一次也没有。
我们让花花儿睡在客堂沙发上一个白布垫子上,那个垫子就算是它的领域。一次我把垫子双折着忘了打开,花花儿就把自己的身体约束成一长条,趴在上面,一点也不越出垫子的范围。一次它聚精会神地蹲在一叠箱子旁边,忽然伸出爪子一捞,就逮了一只耗子。那时候它还很小呢。李妈得意说:“这猫儿就是灵。”它很早就懂得不准上饭桌,只伏在我的座后等候。李娟常说:“这猫儿可仁义。”
花花儿早上见了李妈就要她抱。它把一只前脚勾着李妈的脖子,像小孩儿那样直着身子坐在李妈臂上。李妈笑说:“瞧它!这猫儿敢情是小孩子变的,我就没见过这种样儿。”它早上第一次见我,总把冷鼻子在我脸上碰碰。清华的温德先生最爱猫,家里总养着好几只。他曾对我说:“猫儿有时候会闻闻你,可它不是吻你,只是要闻闻你吃了什么东西。”我拿定花花儿不是要闻我吃了什么东的,因为我什么都没吃呢。即使我刚吃了鱼,它也并不再闻我。花花儿只是对我行个“早安”礼。我们有一罐结成团的陈奶粉,那是花花儿的零食。一次默存要花花儿也闻闻他,就拿些奶粉做贿赂。花花很懂事,也很无耻。我们夫妇分站在书桌的两头,猫儿站在书桌当中。它对我们俩这边看看,那边看看,要往我这边走,一转念,决然走到拿奶粉罐的默存那边去,闻了他一下脸。我们都大笑说:“花花儿真无耻,有奶便是娘。”可是这充分说明,温德先生的话并不对。
一次我们早起个见花花儿。李妈指指茶几底下说:“给我拍了一下,躲在那儿委屈呢。我忙着要扫地,它直绕着我要我抱,绕得我眼睛都花了。我拍了它一下,瞧它!赌气了!”花花儿缩在茶几底下,一只前爪遮着脑门子,满脸气苦,我们叫它也不出来。还是李妈把它抱了出来,抚慰了一下,它又照常抱着李妈的脖子,挨在她怀里。我们还没看见过猫儿会委屈,那副气苦的神情不是我们唯心想象的。它第一次上了树不会下来,默存设法救了它下来,它把爪子软软地在默存臂上搭两下,表示感激,这也不是我们主观唯心的想象。
花花儿清早常从户外到我们卧房窗前来窥望。我睡在离窗最近的一边。它也和大白一样,前爪软软地扶着玻璃,只是一声不响,目不转睛地守着。假如我不回脸,它决不叫唤;要等看见我已经看见它了,才叫唤两声,然后也像大白那样跑到门口去蹲着,仰头等候。我开了门它就进来,跳上桌子闻闻我,并不要求我抱。它偶然也闻闻默存和圆圆,不过不是经常。
它渐渐不服管教,晚上要跟进卧房。我们把它按在沙发上,可是一松手它就蹿进卧房;捉出来,又蹿进去,两只眼睛只顾看着我们,表情是恳求。我们三个都心软了,就让它进屋,看它进来了怎么样。我们的卧房是一长间,南北各有大窗,中间放个大衣橱,把屋子隔成前后两间,圆圆睡后间。大衣橱的左侧上方是个小橱,花花儿白天常进卧房,大约看中了那个小橱。它仰头对着小橱叫。我开了小橱的门,它一蹿就蹿进去,蜷伏在内,不肯出来。我们都笑它找到了好一个安适的窝儿,就开着小橱的门,让它睡在里面。可是它又不安分,一会儿又跳到床上,要钻被窝。它好像知道默存最依顺它,就往他被窝里钻,可是一会儿又嫌闷,又要出门去。我们给它折腾了一顿,只好狠狠心把它赶走。经过两三次严厉的管教,它也就听话了。
一次我们吃禾花雀,它吃了些脖子爪子之类,快活得发疯似的从椅子上跳到桌上,又跳回地上,欢腾跳跃,逗得我们大笑不止。它爱吃的东西很特别,如老玉米,水果糖,花生米,好像别的猫不爱吃这些。转眼由春天到了冬天。有时大雪,我怕李妈滑倒(她年已六十),就自己买莱。我买菜,总为李妈买一包香烟,一包花生米。下午没事,李妈坐在自己床上,抱着花花儿,喂它吃花生。花花儿站在她怀里,前脚搭在她肩上,那副模样煞是滑稽。
花花儿周岁的时候李妈病了;病得很重,只好回家。她回家后花花儿早晚在她的卧房门外绕着叫,叫了好几天才罢。换来一个郭妈又凶又狠,把花花儿当冤家看待。一天我坐在书桌前工作,花花儿跳在我的座后,用爪子在我背上一拍,等我回头,它就跳下地,一爪招手似的招,走几步又回头叫我。我就跟它走。它把我直招到厨房里,然后它用后脚站起,伸前爪去抓菜橱下层的橱门——里面有猫鱼。原来花花儿是问我要饭吃。我一看它的饭碗肮脏不堪,半碗剩饭都干硬了。我用热水把硬饭泡洗一下,加上猫鱼拌好,花花儿就乖乖地吃饭。可是我一离开,它就不吃了,追出来把我叫回厨房。我守着,它就吃,走开就不吃。后来我把它的饭碗搬到吃饭间里,它就安安顿顿吃饭。我心想:这猫儿又作怪,它得在饭厅里吃饭呢!不久我发现郭妈作弄它。她双脚夹住花花儿的脑袋,不让它凑近饭碗,嘴里却说:“吃啊!吃啊!怎不吃呀?”我过去看看,郭妈忙一松腿,花花儿就跑了。我才懂得花花儿为什么不肯在厨房吃饭。
花花儿到我家一二年后,默存调往城里工作,圆圆也在城里上学,寄宿在校。他们都要周末才回家,平时只我一人吃饭,每年初夏我总“疰夏”,饭菜不过是西红柿汤,凉拌紫菜头之类。花花儿又作怪,它的饭碗在我座后,它不肯在我背后吃。我把它的饭碗挪在饭桌旁边,它才肯吃;吃几口就仰头看着我,等我给它滴上半匙西红柿汤,它才继续吃。我假装不看见也罢,如果它看见我看见它了,就非给它几滴清汤。我觉得这猫儿太唯心了,难道它也爱喝清汤!
猫儿一岁左右还不闹猫,不过外面猫儿叫闹的时候总爱出去看热闹。它一般总找最依顺它的默存,要他开门,把两只前爪抱着他的'手腕子轻轻咬一口,然后叼着他的衣服往门口跑,前脚扒门,抬头看着门上的把手,两只眼睛里全是恳求。它这一出去就彻夜不归。好月亮的时候也通宵在外玩儿。两岁以后,它开始闹猫了。我们都看见它争风打架的英雄气概,花花儿成了我们那一区的霸。
有一次我午后上课,半路上看见它“嗷、嗷”怪声叫着过去。它忽然看见了我,立即回复平时的娇声细气,“啊,啊,啊”向我走来。我怕它跟我上课堂,直赶它走。可是它紧跟不离,直跟到洋灰大道边才止步不前,站定了看我走。那条大道是它活动区的边界,它不越出自定的范围。三反运动期间,我每晚开会到半夜三更,花花儿总在它的活动范围内迎候,伴随我回家。
花花儿善解人意,我为它的聪明惊喜,常胡说:“这猫儿简直有几分‘人气’。”猫的“人气”,当然微弱得似有若无,好比“人为万物之灵”,人的那点灵光,也微弱得只够我们惶惑地照见自己多么愚昧。人的智慧自有打不破的局限,好比猫儿的聪明有它打不破的局限。
花花儿毕竟只是一只猫。三反运动后“院系调整”,我们并入北大,迁居中关园。花花儿依恋旧屋,由我们捉住装入布袋,搬入新居,拴了三天才渐渐习惯些,可是我偶一开门,它一道电光似的向邻近树木繁密的果园蹿去,跑得无影无踪,一去不返。我们费尽心力也找不到它了。我们伤心得从此不再养猫。默存说:“有句老话:‘狗认人,猫认屋’,看来花花儿没有‘超出猫类’。”他的《容安馆休沐杂咏》还有一首提到它:“音书人事本萧条,广论何心续孝标,应是有情无处着,春风蛱蝶忆儿猫。”
一九八八年九月
杨绛随笔散文篇5
一棵浓密的树,站在太阳里,像一个深沉的人:面上耀着光,像一脸的高兴,风一吹,叶子一浮动,真像个轻快的笑脸;可是叶子下面,一层暗一层,绿沉沉地郁成了宁静,像在沉思,带些忧郁,带些恬适。松柏的阴最深最密,不过没有梧桐树胡桃树的阴广大。疏疏的杨柳,筛下个疏疏的影子,阴很浅。几茎小草,映着太阳,草上的光和漏下地的光闪耀着,地下是错杂的影子,光和影之间那一点绿意,是似有若无的阴。
一根木头,一块石头,在太阳里也撇下个影子。影子和石头木头之间,也有一片阴,可是大小,只见影子,觉不到有阴。墙阴大些,屋阴深些,不像树阴清幽灵活,却也有它的沉静,像一口废井、一潭死水般的静。
山的阴又不同。阳光照向树木石头和起伏的地面,现出浓浓淡淡多少层次的光和影,挟带着阴,随着阳光转动变换形态。山的阴是散漫而繁复的。
烟也有影子,可是太稀薄,没有阴。大晴天,几团浮云会投下几块黑影,但不及有阴,云又过去了。整片的浓云,蒙住了太阳,够点染一大半天的阴,够笼罩整片的地,整片的海,造成漫漫无际的'晦霆。不过浓阴不会持久;持久的是漠漠轻阴。好像谁往空撒了一匹轻纱,荡肠在风里,撩拨不开,又捉摸不住,恰似初识愁滋昧的少年心情。愁在哪里?并不能找出个影儿。
夜,掩没了太阳而造成个大黑影。不见阳光,也就没有阴。黑影渗透了光,化成朦朦胧胧的黎明和黄昏。这是大地的阴,诱发遐想幻想的阴。大白天,每件东西这着阳光就有个影子,挨着影子都悄悄地怀着一团阴。在日夜交接的微光里,一切阴都笼罩在大地的阴里,蒙上一重神秘。渐渐黑夜来临,树阴、草阴、墙阴、屋阴、山的阴、云的阴,都无从分辨了,夜吞没地所有的阴。
一九三六年
杨绛随笔散文篇6
也许最平静的风,还是拂拂微风。果然纹风不动,不是平静,却是酝酿风暴了。蒸闷的暑天,风重重地把天压低了一半,树梢头的小叶子都沉沉垂着,风一丝不动,可是何曾平静呢?风的力量,已经可以预先觉到,好像蹲伏的猛兽,不在睡觉,正要纵身远跳。只有拂拂微风最平静,没有东西去阻挠它:树叶儿由它撩拨,杨柳顺着它弯腰,花儿草儿都随它俯仰,门里窗里任它出进,轻云附着它浮动,水面被它偎着,也柔和地让它搓揉。随着早晚的温凉、四季的寒暖,一阵微风,像那悠远轻淡的情感,使天地浮现出忧喜不同的颜色。有时候一阵风是这般轻快,这般高兴,顽皮似的一路拍打拨弄。有时候淡淡的带些清愁,有时候润润的`带些温柔;有时候亢爽,有时候凄凉。谁说天地无情?它只微微的笑,轻轻的叹息,只许抑制着的风拂拂吹动。因为一放松,天地便主持不住。
假如一股流水,嫌两岸缚束太紧,它只要流、流、流,直流到海,便没了边界,便自由了。风呢,除非把它紧紧收束起来,却没法儿解脱它。放松些,让它吹重些吧;树枝儿便拦住不放,脚下一块石子一棵小草都横着身子伸着臂膀来阻挡。窗嫌小,门嫌狭,都挤不过去。墙把它遮住,房于把它罩住。但是风顾得这些么?沙石不妨带着走,树叶儿可以卷个光,墙可以推倒,房子可以掀翻。再吹重些,树木可以拔掉,山石可以吹塌,可以卷起大浪,把大块土地吞没,可以把房屋城堡一股脑几扫个干净。听它狂嗥狞笑怒吼哀号一般,愈是阻挡它,愈是发狂一般推撞过去。谁还能管它么?地下的泥沙吹在半天,天上的云压近了地,太阳没了光辉,地上没了颜色,直要把天地捣毁,恢复那不分天地的混饨。
不过风究竟不能掀翻一角青天,撞将出去。不管怎样猛烈,毕竟闷在小小一个天地中间。吹吧,只能像海底起伏鼓动着的那股力量,掀起一浪,又被压伏下去。风就是这般压在天底下,吹着吹着,只把地面吹起成一片凌乱,自己照旧是不得自由。未了,像盛怒到极点,不能再怒,化成恹恹的烦闷懊恼;像悲哀到极点,转成绵绵幽恨;狂欢到极点,变为凄凉;失望到极点,成了淡漠。风尽情闹到极点,也乏了。不论是严冷的风,蒸热的风,不论是衷号的风,怒叫的风,到末来,渐渐儿微弱下去,剩几声悠长的叹气,便没了声音,好像风都吹完了。
但是风哪里就吹完了呢。只要听平静的时候,夜晚黄昏,往往有几声低吁,像安命的老人,无可奈何的叹息。风究竟还不肯驯伏。或者就为此吧,天地把风这般紧紧的约束着。